第四十九章 永远的大树_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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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永远的大树

  下午回工厂上班,刘玉芬还在忧虑中午的事情,原定于今天晚上的加班,也因为放心不下女儿而向老板申请取消。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刘玉芬十万火急地赶回家去看她的女儿。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又到厨房打开饭锅——中午时分留给女儿的饭菜一点都没动。这才意识到,原来女儿中午跑出去后,一直都没回来。

  她原以为女儿会像之前那样,消气了就跑回来,然后大家当作没发生,一如平常地过日子。和儿子、和女儿争吵完,刘玉芬都会有所反思,比如上次,知道女儿反感自己骂她“小贱种”后,她就再没这样骂过。而且,再生气也只是动口不动手,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边骂一边用手指去截女儿的脑袋。她承认自己脾气不好,但由于认识的局限性,她不知道哪些行为会伤害女儿,也无法事先体会到女儿是怎样感受,不过一旦发现自己做错,她都会努力改掉。或许这次争吵闹得太严重了,女儿没这么快就消气,所以她决定再给女儿一点时间,自己先去市场买菜,然后做一顿丰盛的女儿最爱吃的晚餐,在家里等着女儿回来。她想好了,如果女儿还有顾虑中午的事情,比如说怯怯缩缩地回到家门口,自己一定亲切地迎上去,哄她进屋吃饭,以后再也不这样骂她,也不强迫她做事情,什么事都尊重她的意愿等等。

  夜幕降临。12月初的岭南,天气清凉,冬天还得等一股南下的冷空气来开启。刘玉芬做好了香喷喷的晚餐,站在门外凝望着无限延伸的大马路。天灰蒙蒙的,银白色的水泥路面在夜色中非常明显,马路上行进的人与车也能强烈地反衬出来。行人渐少了,三三两两的汽车疲倦地跑着,似乎稍有懈怠就会倒滑下来。路灯预热之后才逐一亮起,薄雾弥漫下,由于丁达尔效应整条路都沉浸在隐隐约约的淡黄的光晕中。

  女儿还没见回来,刘玉芬待不住了,带了手电筒,骑上自行车,在夜色苍茫中寻找她的女儿。

  中午,小媱悲愤地跑出家门,在阳光下沿着马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走过一段路,来花坛路口,在茂盛的行道树下忧愁地走着。她不断地回忆妈妈的刚才所说的话,又不止一次地用相同的理由去推翻它、抨击它。尽管这些理由很充分、很恰当,但亦只能被她一个人知道,再被她一个人咀嚼。她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理由多充分也没法解释,更别说要说服别人。所以结局就是她一个人默默地生气——形同空气,无可救药。

  除了忍受和逃避,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永远逃离那里,一辈子都不回去。不回去,那就在大街上游荡吧,像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哈哈,孤魂野鬼……小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词,不由得阴森地笑。

  没所谓了。人绝望起来,是盲目的、无所畏惧的、不计后果的,孤魂野鬼尚可以自由游荡,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她,却连这点也做不到。那么做孤魂野鬼,也是自己的一大进步吧。

  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涨得通红,泪痕阑珊。路上的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这让她很懊恼。她不得不怒气冲冲地以白眼还击。然而她越生气,别人似乎越好奇地看她。她不走了,恼怒地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底下,低着头看地砖上的纹理和小沙泥。失落、自怜、忧伤、悲愤、恼怒,痛恨,各种各样的情绪全部赶上,对着她的精神一阵暴打。

  间或的路人走过,果然又在看她。这让她很不舒服。后来一名中年男子拖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此路过,远远的那个小孩就指着自己和他爸爸谈论,明显是在议论自己。她深深觉得在小孩的面前自己颜面尽失。她干脆不去看这些人。

  越来越多的脚停留在她的面前。她眼前的光线,随之暗淡了下来。

  被人围观。

  她感到极大的耻辱。

  愤怒而颤颤地抬起头来——小孩子、中年男子、青年胖子、老伯伯。他们全是来看自己出洋相的!小媱恼了,当下大声责骂他们:“看什么看!看你大爷!”

  没想到他们居然不收敛,其中的胖子还耐人寻味地嘻嘻一笑。或许胖子并无恶意,只是恼怒而敏感的邓小媱把它看成了讥讽。

  真是够了……又想起刘玉芬责骂自己的话,愤怒至极,借此机会全发泄出来:

  “还看?——做‘鸡’啊一百块一晚要不要?!”抓狂地站起来,恼怒又转成绝望的啜泣,顾不得周围那些惊愕的表情大步跑开。

  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都想看自己丢脸。她无头无脑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人民公园。亭子里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她走了进去,在一张远离人群的空长椅上坐下。为防止再次被旁人人围观,她背过身去,手臂搭在椅背上垫着下巴,眼睛呆望着亭后面的那片茂密的竹林,继续纠结那些激愤的心事。

  她没留意腕上的手表,任由时间肆意流逝,这样子不知过了多久。若不是看见一个男子在竹林里侧对着自己无礼地小便,她是不会离开那个安静、闲适、又无人打扰的亭子的。

  离开亭子,再逛一会,暮色四起。她曾经最害怕的黑夜,在决心当“孤魂野鬼”的时候就不再畏惧了。她看着行道旁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灌木丛里也是一片漆黑,并散发着枯叶腐烂的淡淡的臭气。她想,如果一辈子躲在里面,无人知晓,那该多好。听着从里面传出的虫儿悲哀的叫声,晚风吹过,寒凉摩擦着她的肌肤,手指都发冰了,胸腔竟莫名地积蓄了一股浓烈的哭意。她强行将其压下,哭意便在咽喉处化成了一股酸水,酸熏了她的喉咙、鼻子和眼睛。

  她已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信步于行道上,走一段路就到了烈士陵园。里面的树林很阴暗,她便在树林入口的石凳上坐下。入口处有一条小石路一直蔓延到树林的深处,路的两边,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两个衣着暴露的妖娆的卖**在守候客人。她们有的站着,有的像小媱那样那样坐着石凳上。在她们看来,像小媱这年纪的女孩跑出来“做生意”,实在太意外了,不过她们很快就在这小女孩的身上找到了自我价值的认同感和作为前辈的自豪感。小媱没留意这些女人私下对自己的评头论足,更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至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流里流气的男青年色迷迷地向她吹口哨,她才恐慌地跑出了陵园。

  不得不寻找一块光明而安全的地方作为避难所。几经辗转,来到了自认为最安全的购物广场门前。这里灯火通明,人流量较大,最主要的还是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腰挂着警棍的保安大哥。她坐在跟门口不远的花基上,确保自己处于保安的视线下,眼睛对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是妈妈的工友王阿姨。

  王阿姨高兴得咧嘴笑了,推着自行车来到小媱的面前,温和地对小媱说:“你怎么跑来这里呢,你妈妈四处叫人来找你,就是担心你出事,要是还找不到你,她就要报警了……”

  小媱听说是妈妈托她来找自己的,心里还在生妈妈的气,低着头,不理会王阿姨。王阿姨见小媱不搭理,便拿出手机拨打了刘玉芬的电话,对刘玉芬说:“阿芬,我找到你女儿啦,在‘为家购物广场’正门……”小媱听见她在向妈妈“通风报信”,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趁其没防备撒腿就跑。王阿姨顾不得聊电话,向着跑远的小媱大喊:“小媱你要去哪里?”

  匆匆地跟刘玉芬说明情况,挂电话,追小媱。自行车很快便追了上来,小媱急忙拐弯进入小巷。小巷前有两级台阶,王阿姨只好下车搬抬过去。等她搬过去后,抬头一望,小媱已没有了踪影。狭窄的巷道分叉极多,王阿姨骑上自行车,在里面兜兜转转,逛了好几条巷都没能看见邓小媱,最后只好放弃了,出到大马路,却惊讶地发现小媱正坐在马路对面的废弃的围墙上。

  小媱坐在半高的破旧的围墙上,轻轻地晃着双腿,东张西望,眼神空洞无物。借着路灯还能看见围墙上杂乱地贴着各种牛皮广告,和用喷漆写着的颇具历史的几个大字:一人失火,全家遭殃。

  她抬头仰望星空,“哇,好多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她自言自语地数着,笑容竟然轻易爬上了嘴角。

  连她都觉得自己行为怪异,像疯子。是的,疯子,地地道道的疯子。她几度绝望,几度厌世,并多次承认自己之不正常,痛苦到沉底了,莫名的喜悦就突然涌上心头。总算明白,古代多少贤人志士后来故作疯癫,不是因为他们豁达乐观,而是历尽坎坷后深知无法改变,便用反向的情绪来释放自我。

  在极度的悲观中,痴呆和癫狂的确是一种不错的重生方式。

  疯癫然后重生……她巴不得自己真的疯了。

  王阿姨怕小媱再次逃跑,不敢向前惊动,只远远地看着,右手又一次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刘玉芬的电话。

  再过十分钟,刘玉芬赶到。

  刘玉芬穿过马路来到小媱的跟前才被小媱察觉。那身影背着路灯,小媱无法看清它的脸,但它的轮廓是如此熟悉。

  “小媱——”刘玉芬含着泪花,声音温柔得拉长。路灯下,她束起的头发如稻草般枯黄,身子也因平时过度操劳和担忧,干瘦得如同稻杆。这样的凉夜,这样凄清的街道,再来一阵萧瑟的风,就可衬托出一个人这辈子的悲哀命运。

  居然是妈妈,难怪如此熟悉!小媱龟裂的心在那一刻再次被涌动的血液涨破,她“扑”地从围墙上跳落下来,沿着人行道快速向前跑,不想被她妈妈见到,也不想见妈妈。刘玉芬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呼喊她的名字:

  “小媱——”

  跑呀跑,又冲到马路对面,跑进阴暗的行道树里。妈妈操劳了一天,在傍晚为找女儿而赶了不少路程,体力很快就跟不上,在后面对渐拉渐远的女儿哀求说:“小媱,别跑了好吗?是妈妈错了,妈妈不应该那样骂你……”

  小媱听闻道歉,渐渐放慢了脚步,热浪在心海翻腾上涌。她也跑不动了,大半天没吃东西,又冷又饿,最后停下来,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扶着树干探出半个头来看她妈妈。

  赶上来的刘玉芬生怕女儿再次跑掉,不敢靠近,眼睛不由得湿润。虽然女儿没表现出恨意,但这疏远的行为让她非常心寒。她宁愿女儿恨她、骂她,也不愿意看到女儿这样躲避自己。

  “妈妈做得不对,妈妈不应该强迫小媱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更不应该那样骂小媱……”刘玉芬黯然低下头,小媱在树后看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小媱已经长大啦,很多事情都应该让小媱自己抓主意。妈妈以前就是太蠢太笨了,什么事都想作主,没考虑到小媱的感受,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妈妈太可恶,以后小媱的事小媱自己作主,想去哪就去哪……”

  听到这里,小媱不由得身体剧烈地颤抖。那些委屈,那些辛酸,一个人默默忍受的时候并不会强烈,倒是在被理解的那一刻,犹如狂风巨浪铺天盖地而来,瞬间让人觉得山崩地裂。

  “呜……”她放声痛哭了出来。

  刘玉芬缓慢上前,拉起她的手,扶她到树旁边的椅子,一并坐下。小媱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哭得唏嘘。时光似乎倒流到孩提时代——小时候她吃药打针,小时候她磕伤出血,小时候她在外面受人欺凌,妈妈就会安慰她、保护她。妈妈的怀抱,永远那么温暖那么舒适那么安全。那股淡淡的带着温度的体香,比一切药物更能治愈人的伤痛。时隔这么多年,再次扑进妈妈的怀中,这一切居然毫无变化。唯一的变化,是有人长高,有人衰老;有人靓丽了,有人却枯瘦了。但是对母亲来说,无论子女长成如何,孩子永远都是孩子——自己永远都可以像对待小孩那样,去关心他们、包容他们。

  “妈妈想通了,小媱做什么也罢,只要注意安全,天黑懂得回家,不要受伤就好了……”

  “不要哭好吗?小媱那么乖又那么听话,妈妈怎舍得不养小媱呢?——不舍得啊,不管多好多坏,都是妈妈的女儿,天下哪有妈妈会嫌弃自己孩子的?只要妈妈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小媱受苦,再苦再难也一样……”

  “妈妈一生气就会乱说话,千万不要责怪,也别往心里去,可以吗?”

  人非圣贤,妈妈生气了也会乱说话,所以千万不要责怪她,也别往心里去。但年少气盛、难辨是非的他们,却很难做到。不被父母表面的“冷漠”、“自私”、“苛责”所蒙骗,而去读懂父母那份伟大而无私、沉重却细腻、酣浓而恒久的爱,或许只有在他们同样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但愿这一刻到来的同时,并没有带来他们过多的遗憾。

  再苦再难,也不能让孩子受苦。生存还是死亡,刘玉芬十六年前就已经思考过了。在她看来,生与死不是由世界的悲惨或“世界有多美好”来决定的,而是因为那些爱你的和你所爱的人——为了不让他们掉眼泪,人最好还是坚强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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